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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說,我要是在露台上走的話,一定要小心。說真的,它都不能完全算得上是個露台。當時,原定要用的木材還沒有鋪好,所以鋼樑裸露在離地面三米高的位置。爸爸把三塊長方形木板橫放在鋼樑上,交錯間形成了一個島嶼,看起來很吸引人。爸爸跪在上面邊搭建邊移動。六歲那年,我試圖在跨過金屬橫梁時保持平衡,然後盤坐在那三塊木板上。我剛有些得意洋洋,便尖叫著從縫隙間跌落下去——中間的那一塊木板突然折斷了。我伸出手肘卡住兩旁的橫樑,像一隻慌亂的雞,用我那翅膀似的胳膊夾住橫梁,雙腿懸空在水泥地上方亂蹬。
「老爸!老爸!」我吼叫著。
爸爸從車庫工具房裡探出頭,立刻沿著屋子下面的碎石山坡跑下來,站在我的下方。
「姐姐,你得先鬆手啦。」
我抬起胳膊,爸爸一把接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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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我的父母打算自己建房子。我們從雪梨的富人區北岸海灘搬到了位於新南威爾斯北部的穆倫賓比,一個遠離城市的小鎮。我的父母在山頂上買了一塊荒地,便開始建造一棟可以俯瞰整片山谷的吊腳樓。那時我們住在山腳下的出租屋裡,但租約到期時山頂上的新家還遠遠沒有完工。屋頂蓋好了,波紋鐵皮牆也已經用螺絲固定在房子的框架上,但是還沒有外門和內牆。至於地板呢,要嘛沒有,要嘛是用鑽頭打孔、固定住膠合板,這樣就有一條過道,好讓爸爸踉踉蹌蹌地從一頭走到另一頭。雖然房子裡有水有電,但它依舊是個空殼。我們打包了一半的行李放進我們黃色富豪旅行車的後車廂裡,剩下的便放在鎮上的一個倉庫裡。接著,我們搬進了這個「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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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你不擔心嗎?妳真的不擔心搬到那個所謂的房子裡?還帶著兩個孩子。」
「我們在那裡沒有什麽不好的回憶。」媽媽邊說邊靠向曾祖母的扶手椅,誰能想到這個地方曾經四面漏風,堆滿建築材料。
「我們沒裝門哪!不過我們掛了個窗簾。」
「那明明是床單好不好。」
「沒錯,是舊床單。」她微笑著說。「而且我們連外門也沒有!不過還好我們有窗戶。窗戶裝好了我們才搬進去。」
我們在空曠的房子裡住了幾個月,裡面「收容」了三張床、兩條狗、兩隻貓、一個躺椅和一台電視。雖然我們有浴缸,可並沒有淋浴設備,而且浴缸周圍沒牆擋著。傍晚時分,當一個人去不遠處的浴缸裡洗澡時,剩下的三個人就會一起看電視。營地爐和台式烤箱佔據房子的一角,那就是我們的臨時廚房了。我們沒有紗窗,於是在床上掛了蚊帳,這樣就不會被蚊蟲叮咬。蚊帳既是個人空間,也是禁閉處。有一年聖誕節,我和弟弟一起裝飾聖誕樹。他不斷把我佈置好的裝飾弄亂,我一把聖誕彩帶纏在塑料樹枝上,他就要扯掉。我瞪著他那嬌嫩的腳趾頭,一怒之下狠狠地踩了上去。我也因此被爸媽叫去蚊帳裡面壁思過,不得不隔著紫色的網紗,眼巴巴地看著家人在屋子的另一邊完成了聖誕樹的裝飾,可我卻不能加入。
對於一個愛到處攀爬的七歲孩子來說,這個房子簡直就是夢幻之地。那天,我終於找到了可以爬上客廳中間那根裸露的鋼柱的方法,當我穩穩地坐在靠近天花板的橫樑上時,我從未笑得像那一刻那麽開心。爸爸發現了我,倒吸一口涼氣大喊道:「哇靠,你到底是怎麼上去的?」之後的幾個月裡,我經常待在那個地方。我會帶上一本書、一隻泰迪熊,甚至在上面固定一個滑輪,這樣我的弟弟就可以給我遞送一些小零食了。
我的朋友們總是想來找我玩,這樣大家就可以一起在房子裡爬上爬下。一開始,我們在裸露的橫梁上蕩著,隨著裝修的遞進,我們就開始在橫梁周圍的木質框架上攀爬。媽媽給我們縫製了一些披風和裝扮,我們從身手矯健的貓變身成倒掛的蝙蝠。當牆壁貼上石膏板的那一天,我感到非常難過,因為我的室內攀爬架從此不見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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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舊記得電鋸發出刺耳的聲音,双腳輾過碎石嘎吱嘎吱作響,以及帶有餘溫的小木屑落到手心裡的感覺。剛鋸下的鋸末,掉落在廚房地板,留下的溫暖的燒焦味,還有工具砸在木板上沉重的砰砰聲。還記得爸爸發覺他原先鋸好的一塊木板因為尺寸不夠精確而放不進去的時候,不禁脱口大罵的樣子。
我們還有安靜的時光。那時候爸爸穿著短褲和工作靴跪在地板上,周圍擺了一堆木工書籍。媽媽站在爸爸旁邊,手牽著蹣跚學步的弟弟,而我穿著校服剛從學校回來,那是一套小小的白色馬球衫和寶藍色的百褶包身裙。當我告訴老師我們即將搬進那樣的房子裡時,我不確定他們是怎麽想的。話說回來,在2000年代初,自建新房這樣的事在穆倫賓比是挺平常的。隨著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從大城市到北邊安居,新房子似乎變得隨處可見了。
我的父母搬離了位於阿瓦隆的家。這一切都跟那次拜倫灣的旅行有關。他們對那個離拜倫灣很近,被甘蔗田包圍著的小鎮——穆倫賓比——一見鍾情。這裡有大量便宜的土地。我的父母想成為嬉皮,或是任何在雪梨北部海岸長大的人理想中嬉皮的樣子。阿瓦隆曾是一個安靜的衝浪小鎮,現在卻到處都充斥著豪宅和底盤低而沉重的暗色汽车,像這樣的豪車不斷增加著,環繞海邊而行。既然我們搬到了穆倫賓比,無論它是不是我父母想像中的世外桃源,它都是我的家。
現在,我們常常聊起這棟房子,笑著回憶過去、同時珍惜它現在的樣子。
「我如願以償啦,我可以盡情地發出噪音,沒人會在意的。」爸爸攪了攪正在鐵鑄鍋裡煮沸的晚餐,用鐵湯匙在鍋邊敲了敲。這道噹噹聲迴盪在整個廚房與客廳。爸爸是一位樂手,他總是在家裡排練和錄音。放學後,當校車把我送到山腳下時,我總能隱約聽見從樹林上方傳來低沉的貝斯聲。我知道一定是爸爸在山頂上的車庫工具間裡調試新的貝斯擴音器。我們沒有鄰居,也沒有附近的商家制止他。爸爸說沒人會嫌他吵,這點理論上是沒錯啦。爸爸自彈自唱的經典吉他段落,成為了我高中學習時的配樂。
我的父母很有想像力,他們把創意不知不覺地融入到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裡。我們會一起在車裡唱歌,也會穿著媽媽親手為我們縫製的衣服,還會在花園裡跟著爸爸的吉他聲跳舞。所有與我一起渡過那段時光的人,那些和我們一起搬去北邊的各家親戚和他們的小孩,以及我學校的朋友們,都在穆倫賓比和遠處此起彼伏的山丘上過著這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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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爺爺皮特是位在全國各地跑工程的建築師。有時候,他會來家裡看望我們,並且幫助爸爸推進修建房子的進度。他帶著薄而耐磨的繪圖紙和削尖的小鉛筆,在臨時搭建的平台上展開紙張,用極其流暢的線條,畫出草圖。
「一開始我想把露台放在這裡,也就是中間的位置,這樣房間就圍在兩邊。可是,萬一你們半夜受到驚嚇感到害怕想要找爸爸媽媽怎麼辦?到時候就要摸黑穿過露台了。」爺爺把一張草圖挪開,然後把另一張放上來。「所以我最後設計成了這樣。這就是你們的房子了,看到了吧,我們現在就在這兒。」他指著草圖說。
「這些畫的是什麼呀?」我問道。在草圖上每個房間的設計都有個扇形圖案。
「那些是進門的位置,然後這裡呢,就是你和弟弟的臥室。這間大一些,這間小一些,但是小的這間視野最好了。」
爸爸讓我選個房間,我選了那間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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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Domain.com這個房屋交易網站上,有篇文章叫《建房vs買房:你不可不知道的事》,裡面提到,買房的過程比建房要更快。然而,文章也寫到,當你建造自己的房子時,創意可以完全由你掌控。這篇文章的作者肯定沒有想過,我的父母是如此想一磚一瓦地親手「建」自己的房子。
每當我想起那段時光,就會想像到爸爸從木材廠回家的情景。爸爸一會兒鋸木材,一會兒打磨一下,兩條狗就在灌木叢裡嗅來嗅去。媽媽扶著木頭,爸爸把它們釘到到位置上,還給浴室鋪上地磚;媽媽縫製坐墊,為牆壁挑選油漆的顏色。我也擁有選擇自己臥室牆壁顏色的權利。我們去了邦寧斯大型五金連鎖店,翻看了油漆色板。我選的那個顏色叫梅子色。邦寧斯的員工幫我們把梅子色混和好了之後,我們就帶回家了。媽媽給我刷牆的時候說:「梅子色耶!這是你的專屬色!」
「創意完全由你掌控,壁爐想建在哪裡就建在哪裡!」雖然我們沒有壁爐,但是我們有一個專門搭建的廚房料理台,它的高度對於一米六七的媽媽和一米八七的爸爸來說,都很合適。我們在最大的那面牆上嵌入一個巨大的書櫃,其他的幾面牆是由玻璃百葉板構成的,爸爸可以輕鬆地把它們關上。但是,為了室內隨時都可以保持透光通風,媽媽需要用力才能把它們打开。我們的吊腳樓座落在一片尤加利樹林的中間。夏天的時候,打開所有的窗戶和厚重的玻璃門,你就像是置身在高高的樹冠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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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一棟連門、窗戶和地板都沒有的房子裡的那幾個月,為我們提供不少談資。媽媽跟我們説,當年他們放床的位置是弟弟現在的臥室,而那張床的上方,也就是內牆頂和鐵皮屋頂的銜接處有條縫隙。每逢下雨的夜晚,他們躺在床上,雨水就會漏進來。「你躺在自家床上,都會被雨淋到!」
「而且你知道嗎?」爸爸說,「這個房子還他媽的沒建完呢。」
「對了,」媽媽接著說道,「昨晚露比的房間又漏雨了,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角落裡擺放著我曾祖母的扶手椅,面朝著百葉窗,好似正眺望著露台之外更遠處的山谷。我們那隻胖呼呼的黑貓緊緊蜷縮成一個球,打著呼嚕睡在藍色的墊子上。
我想我們的房子永遠都不會完工,但是沒有關係。
因為這裡,永遠是我們的家。